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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愚谦人生三部曲

关愚谦(悼关愚谦先生)

关愚谦(悼关愚谦先生)

著名旅德华人学者、作家关愚谦(1931-2018)(资料图/图)

9月10日离开柏林前一天,老关来电,要我再去他家一趟,有很多事想聊。我问:“上个礼拜不是刚见过面?”他说:“上次人多,没有好好聊聊国内的事。”我立即骑车前往。

关愚谦(悼关愚谦先生)

老关说:“下月回国,我们想去西安看看!”我算半个陕西人:“好!我全程陪同。”老关大笑:“吃饭!佩春专门烧了大虾!”我为他高兴,2015年膀胱癌手术后,他太太佩春给他实施素食疗法,网上查资料、看专著、请教一位美国顶尖素食专家。佩春接人待物,像前世从中国投胎而来,特别温柔贤惠,可一较起真来,又是典型的德国人,对老关的素食管理,那真是德国教科书式的严格。但她疏忽了,老关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挨过饿的人,素食会唤醒他的梦魇。佩春说,效果很好,三个月后去医院检查,癌细胞竟然没了,德国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。老关诚心附和,转脸还是想荤菜。天天盼着去朋友家,趁佩春不注意,顺一口肉吃。这次从汉堡来柏林,老关特别开心,因为佩春解除了素食令。下月回中国,又可以大饱口福了。

10月中旬,内子在柏林发来微信:老关要转到柏林治疗,中国之行取消。她去医院探望,老关说:“吕澍,我要死了!”说完依旧谈笑风生。次日,吕澍再去探望,老关让她带些纸笔来,他要给所有朋友写一封告别信。当天下午,吕澍回家把纸墨拿来,他问:“拿这些东西干什么?”告知原委,他一拍脑袋:“昨天想好了一大堆要说的话,现在全忘了。”都是吗啡的副作用,因为癌细胞转移到脊椎,特别痛,医生只好开大剂量吗啡。佩春说,昨晚痛得大喊大叫,今晨医生问:“还痛吗?”他答:“不痛啊,什么时候痛过?”

三天之后——2018年11月22日中午12点,老关走了。

一个传奇的结束——读过他自传《浪:一个“叛国者”的人生传奇》(人民文学出版社,2001)的人,一定会这么感叹。

我们一帮比他年轻三十余岁的小朋友,在背后都叫他老关,他喜欢与年轻人交往,没大没小。他常叹自己是老朽,我们恭维他不老,八零后也!他大乐,有人再问他高寿,他答:三十多岁。

别人当面也叫他老关,我则叫他关老师,因为他的确算是我的老师,只不过,我准备选他课的那一年——1997——他正好从汉堡大学退休,课没上成,他邀我去他家,给我看他在《信报》《联合早报》等刊物上发表的文章,他说稿费很高。我一时眼热,回去立即写了一篇,他推荐给《信报》,很快见报。他要我去他家取稿费,一篇豆腐干文章,竟然给了100多美金。那时还是穷学生的我,跟在工厂里打工比,这钱挣得真是又轻松又来钱又体面。

不想老关拿出一大包文稿,说是自传,自己改了好几遍,不满意;又请了国内一个小有名气的女作家改,结果差点改成了黄色小说。现在请我改。我诚惶诚恐——坦言不是作家,改不了。老关说:“看了你给《信报》写的文章,我相信你一定能改好。你可以住在我家里改,我还有个度假的地方,很安静,你也可以住那里改。我给你3000美元,先付1500,如果改得好再增加,将来书出版了,再分版税。怎么样,总比你在工厂打工强吧?!”看我迟疑,老关急了。最后一句太有杀伤力,我答应下来。

将全稿通读之后,动笔改之前,我去老关家谈我的修改思路,指出他对前妻的评价有失公允,他沉思片刻,说:“你说的有道理,就按你的思路改。”很快改好了前言和第一章,老关大为赞赏:“好!就这么改,我完全放手,你想怎么改,就怎么改!”我大受鼓舞,立即痛下狠手,忘了自己不是作者。那时不知道用word的“批注”,直接在他原稿上改,老关看了,不只是一些对改动不满意,而且把他原来的内容改没了,他大为光火:“我没想到你会改成这样,我原稿都没了,怎么恢复?”我不知如何应对,只好说退钱,老关摆摆手:“钱不用退,后面一半我也不付了。到此为止吧。”

合作失败。不知道后来他找谁改稿,老关照样找我上门去聊,虽然不再聊他的自传,但他又问我找谁写序、国内哪家出版社好,我建议找刘再复先生写序、推荐了几家出版社,最后都没成功。他跟我说,因为不同意他在书里的一些表述,刘再复拒绝写序;我说我也不同意你的相关表述,他大笑!书在国内出版后,他很高兴地给我签名本,并强调:“我在后记里特别感谢了你!”

2004年,我们一家离开汉堡,回沪工作。老关和佩春为我们饯行,给我们两岁的女儿送了一身大红绣花的中式棉袄棉裤。临别,老关拉住我悄悄地说:“送你一个锦囊——回中国,要多谈欧洲;将来再回欧洲,要多谈中国。”我答:“《围城》里也这么说。”老关大笑。

尽管隔得远了,但老关和佩春每年都来一、两次上海,每次至少住一个多月,还请了钟点工。老关常感赞,在德国可请不起。他开玩笑说,你们还不满意,人心不足蛇吞象啊!我答,如果没有注水肉、地沟油、三聚氰胺,我赞成你说的话。老关急了: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我答:“一介书生,发发牢骚而已。”老关脸上拂过一丝轻蔑:“你们不就是想照搬西方那一套嘛!”佩春看不下去了,数落老关:“你凭什么那么傲慢?!”

老关最听佩春的话,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,他话题一转:“你们没有在欧洲长期工作过,你们不知道,白人就是白人,无论美国人,还是欧洲人,都是白种人。我持有德国护照,在汉堡大学任教和退休,我娶了一个德国老婆,我上电视接受采访,我被市长接待授勋,你以为我就进入了主流社会?其实在他们眼里,你还是一个黄皮肤的中国人!”

这话让我一惊,因为这种话在欧洲语境里绝对政治不正确,尤其是在德国,但这确实是他的亲身体验。民族、国家是近年来的大话题,我们一向以为西方的民主制度已破解了这一世界性的难题,但1990年代前苏联、南斯拉夫的解体,以及近年特朗普的上台、德国主要在东部的强烈排外情绪,无一不表征着民族、国家意识背后大众的民粹意识,能说“一战”、“二战”的酝酿和爆发与此无关吗?而全球范围内甚嚣尘上的民粹难题有解吗?无论是在德国还是在华语世界,老关都是以国际时事评论立身,但是在他身上,坚持普遍的理性与民族国家的感性兼而有之。

以前不太理解老关因当过“亡国奴”(1981年被平反)而爱国,现在多了一层同情的理解,他还因被西方人看不起而爱国。这后一种感觉,既有他年轻时在国内所接受的政治教育有关,也与他在西方作为中国人一生的经历有关。内子表示赞同,还补充说,老关的公子周二从上海赶到柏林,当天老关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,不断重复地对儿子说:“我是爱国的!……”

原来老关的爱国,还包含着这样的感情,这是我以前没意识到的。这让我想起今年7月底,老关在柏林家附近的牛排馆请我吃饭,坐在露天,阳光灿烂,老关由衷的地感叹:“多么美好的生活啊!你说说看,我干嘛要整天想这想那,天天给报纸写文章?我是不是吃饱了撑的?”

我笑问:“你不是乐观主义者吗?”老关大笑:“我要不是乐观主义者,我能活到今天吗?!”原来乐观也是他的盾牌,遗憾的是我现在才体会出。

老关在自传里说到南京大学一位《易经》大师给他父亲算出长寿的事,结果他父亲活到100岁。他不止一次地说,自己应该也能活100岁。我们深信不疑,不仅是基因,而且还有性格。尽管他这次住院后,我们已有不祥之感,但至今我还是无法相信他已离去。

“浮云终日行,游子久不至。”爱热闹的老关终于走入寂寞,游子的躯体最终仍身悬海外,他魂牵梦系的是不是魂归故里?他的传奇一生是幸运抑或不幸?应该兼而有之吧,一如他身上兼而有之的理性和感性。

据说天堂没有恐惧,老关安息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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